花と水

[忘羡]春日迟

逢川:

 
 
春雨淅淅沥沥,已经连绵了三日。
含光君屋里库存的天子笑彻底告罄。本来一点小雨,普通人撑把纸伞出门尚且不算什么,何况是对于修道之人而言。魏无羡总有些疑心自己献舍还魂之后看着是不是有些特别的娇气,否则蓝湛何以至于不许这不许那,责备当然没有,只是好看的眉目间一点忧色,看着看着便让人不忍起来。
再看着看着,也就都顺水推舟,只作忘了。
然而夷陵老祖无酒,入口水米都要少三分味道。魏无羡不便再向蓝忘机提起冒雨下山的话,整日里坐在回廊间看檐上挂下来的一重水珠帘,落地碎作披珠溅玉的一片,敲在心上是感鄄的调,湘灵的曲。
愁人。
种种情状,蓝忘机都看在眼里。第四日,自去库里寻了两把油纸伞出来。
魏无羡本来刚刚睡醒,迷迷糊糊,眼见他去找伞,一下子便精神起来:“要出门?”
蓝忘机点头,递了一把过来:“自己再添件衣服。”
“不用。”魏无羡却笑吟吟把那把伞推了,“一把就够。”


 

 


春三月,芳菲尚在,莺飞草长。
由云深不知处去到彩衣镇,下山是一段石板路。空气清润,隐约草木香气,魏无羡此前闷在屋里几日的愁情一扫而空,随口问道:“是惊蛰了吧?”
“是惊蛰。”蓝忘机点头,“至多明日,雨便该停了。”
魏无羡摸了摸下巴:“我以前听人说,姑苏有一种酒,是接雨水那天的天落水,加了正月里的草芽酿的。惊蛰封坛,惊蛰起封,出来的酒色碧绿,年份越老越好。是哪一种?”
“绿茵陈。”蓝忘机略略回想了下,道,“不过那是药酒,你喝不惯的。”
“噢。”魏无羡不做声了。
听出他语气里的失落,蓝忘机又道:“不过彩衣镇南边另有一个镇子,也是酿酒出名的。那里的人家不设酒肆,一概家酿,不及天子笑名扬而已。”
魏无羡又来了精神:“既是家酿,蓝湛你又是怎么知道的?”
“以前……去过。”蓝忘机顿了一下,没有多说,“托那里的人家替我存了一坛。”
魏无羡听出来——这酒恐怕不是近年刚存的。本想意味深长地调笑几句“蓝二哥哥当真深谋远虑”之类,眼见他一幅闭口不提的样子,知道他恐怕又是面皮太薄,便也从善如流地没有再问,只笑着向伞里凑了凑:“那便有劳二哥哥带路,走一程?”


 

 


“怎么不记得呀?”酿酒的阿婆同魏无羡絮絮叨叨,“当年那位蓝家的修士,可真是好看,穿着干干净净的白衣裳,整个人玉雕出来的一样。那模样,多少年我都再没见过第二个……”
蓝忘机跟着这家的阿公去取酒,魏无羡便笑眯眯地留下来,听这位老太太说些蓝湛当年的旧事。
含光君向来风评极佳,听谁说都是一样的交口称赞,这样乡间的老太太,更不能说出什么新奇的赞誉来。
然而魏无羡还是爱听,且有些百听不厌的意思。
他揉了揉腿,换了个姿势接着坐:“您说他是走闵庄的时候,路过这里的?他走闵庄干什么?”
老太太回想了一阵:“当时好像是说,闵庄闹走尸,闹得凶呢。那边的修士没办法,伤了好些个人,还跑了不少牲畜……那时候真是闹得厉害啊,还传是什么夷陵……夷陵的余孽……”
魏无羡忽地一愣,慢慢地收敛笑意,只应了一声:“……是吗。”
“可不是嘛。”老太太陷入回忆里,没发现魏无羡有什么异样,“人心惶惶的,有小孩子的人家都给关在屋里了。庄里人说,这样的事情,最多来个分家的弟子,没想到最后去的是个蓝家的嫡系呢。”
岂止嫡系——魏无羡“嗯”了一声:“然后呢?”
“那时候我们这边也有人传见过什么凶尸,有人说,这位道长心肠好,向他说说,没准人家愿意来看看……”老太太笑了笑,“当时那公子来这里替我们守了两天,渡了几只怨鬼,就住在我们家里。实在是没有什么好报答的,我便同他说,那我们替他存一坛酒,好不好?他……他那时候说……”
“说什么?”魏无羡轻声问。
“他说……说他不喝酒……但他有个故人……”
——我有个故人,最爱饮酒。有劳替我存下一坛,他日若我还能找到他,再来启封。
只是怕还要等上很久了。
“是个好孩子,好孩子……可当时看着真是伤心……”老婆婆眼睛微微有些水光,“公子啊,他现在回来了,找到了吗?”
“……找到了。”魏无羡伸手,拉着那双历经风霜皱纹深深的手,声音很轻,“找到了,不走啦。”
 


蓝忘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,手里提着一坛陈酿,未加题字。
“这酒一向不同外人卖,本来就没有名字。”老头子乐呵呵的,“不过我们这里倒有个不成文的规矩,这酒是春天里酿的,名字里就须得有个春字。”
蓝忘机道:“既是您酿的酒,便还是请您自己为它定个名字吧。”
老头乐了:“成啊,不过我可不懂舞文弄墨的那一套。这酒存了有几年了,总不见你来取,我们都忧心呢。”
“——那就叫春日迟,好不好?”
 



 


回去的路上,魏无羡分外安静。
细雨敲在伞面上,绵绵密密。伞内像是另一重世界,将他们同外面的风雨隔绝开来。
“你去闵庄,是什么时候?”魏无羡忽然问。
“三年前。”
“你怎么……你怎么从来不和我说呢?”魏无羡感觉一堆话堵在心口,却只问出来了一句。
蓝忘机一路上看他神色,大概已经猜到是那阿婆同他说了些什么。他举着伞站定。
“没什么。”蓝忘机看着他,眉目间似有一点极温和的笑意,“你不用知道。”
 
 
三年前——没有什么莫家庄,没有什么神女庙,音信杳无,世路茫茫。
他一路去了这个陌生村庄,意中所料地没有消息。庄中人千恩万谢,时近年关,好容易安定下来的庄子热热闹闹。
看着别人的热闹,似乎自己的心里也能稍微宽慰些许。
两位老人家好意想替他存酒,他既不饮酒,也分辨不出优劣,只觉得天下美酒大多相似。
都像是当年云深不知处月下墙头,少年人带回来的那一坛。
 


彼时春日不至,困寄人间,第十二年。
 
 
 
 
 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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题目来自河图《春日迟》
绿茵陈这种酒,本来似乎是北平的,同仁堂的药酒,以前看一篇关于梅兰芳的文章的时候看到的
单纯觉得名字好听就用了,实际上根本不是我写的那么回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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